沖繩，那燃燒的迪蒿花

李慎明

原編者按：據《琉球新報》近日報道，新任中國駐日本大使吳江浩與沖繩縣副知事照屋義實舉行了一次閉門會晤，他表示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有意訪問中國。沖繩縣目前雖然在日本行政管轄之內，但國際法理上仍不屬于日本。從地理位置上來看，沖繩屬于琉球群島的一部分。日本雖然吞并了琉球，但琉球接受中國冊封已經幾百年。1943年的《開羅宣言》明確提出，日本“以武力或貪欲所攫取之土地”必須放棄。1971年，美國把行政管轄權非法交給日本，但其歸屬主權仍不屬于日本。日本偷換概念，把“治權”偷換成“主權”，并設立了沖繩縣政府。日本對琉球的行政管理權本質上是1970年美日兩國私下交易的非法產物，并不具備公認的國際法理性。中國政府從來沒有承認過沖繩是日本的領土。玉城丹尼訪問中國的意向，這已是沖繩和中國歷史上非常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大歷史事件。本公眾號特選取李慎明于2001年3月下旬，赴日本沖繩考察歸來后寫的一篇散文，同年5月發表在《人民日報》文藝副刊版上。這可能有助于各位讀者更清晰認識美國的全球特別是亞洲戰略，認識毛澤東主席關于最終希望寄托于各國人民以及在一定條件下，進攻是最好的防御等思想。經作者同意，特發該文，以饗讀者。

三月，迪篙花盛開的季節。27日下午6時多，乘飛機抵沖繩。

翌日上午，即驅車前去參觀美軍本土以外快速反應作戰能力最大的空軍基地——坐落在沖繩西南的嘉手納機場。道路兩旁，間或閃過豆科落葉大喬木迪篙枝頭上的火樣紅。

天有陰霾，但沒有布滿。拾級剛剛登上機場東側高于圍墻的“安保之丘”，比黃豆還大的雨粒便砸下來。透過雨簾，放眼望去，機場北側，多架各式戰機排列有序，機身上的紅色指示燈在深重的灰云中閃爍。就在兩架F15折翅盤旋降落之時，一架空中預警機正在跑道上加速滑行。機場西面，成排的機庫、指揮塔、貯油罐等清晰可見。成團的烏云低垂，雨越來越大，那架預警機又嘯叫著在密集的雨點中騰起。一位當地百姓在“安保之丘”向游客兜售著美軍士兵私下賣出的服裝、食品、小刀等軍用品。他告訴我們：除了星期天外，不管何種氣候，美軍天天都要訓練。噢，這應了“大有大的難處”?？粗曛忻β档臋C場，難免讓人感嘆，要“領導世界”可真不易。

那位美軍用品的販賣者十分健談，對美駐軍情況也十分稔熟。他指著嘉手納機場跑道說：“這跑道60至90米寬，4公里長，有兩條。”他還說：“這里除了戰斗機、預警機外，還有反潛巡邏機、空中加油機、戰略運輸機、平時執行任務最多的是RC—135、EP－3E型電子偵察機。”當然，此時的我們，還決然不會把這里起飛的偵察機與四天后撞毀我戰機、侵入我領空的那架偵察機聯系起來（指2001年4月1日，美國一架EP-3E偵察機侵入中國海南島附近海域上空偵查，中國海軍航空兵派出2架殲-8II戰斗機進行監視和攔截，其中飛行員王偉英勇壯烈犧牲——編者注）。

沖繩是日本唯一一個亞熱帶休閑圣地。這里常年氣候溫暖、空氣清新，為碧綠的海水所環抱。站在這“安保之丘”上，極目俯瞰這極不協調的近景與遠景，耳畔充滿戰機刺耳的轟鳴聲，心頭不禁涌起“秋日戰場布寒霜”、“回首心悲蒼”之感。

逗留期間，日本駐沖繩擔當大使、縣知事公室次長都更為詳盡地給我們介紹了美駐軍的情況。美軍在日本共有133處設施，在沖繩有41處。沖繩面積僅占日本全國面積的0.6%，但美軍在沖繩基地的面積卻占駐日全部基地面積的75%，占沖繩全島總面積的20%。沖繩城區的最好地段幾乎全部被美軍占用，在有美軍基地的市區行走，往往要繞行很長時間。美軍在亞洲駐軍10萬，在沖繩就有近3萬。

在本國國土上，竟常年派駐著自己國家的大使，我們不免感覺新奇。在大使舉行的午宴上，當我們問及此事時，橋本宏大使回答：“我的職責是代表日本政府協調沖繩縣政府、民眾與美駐軍之間的關系。最忙碌的工作，就是接受和轉遞沖繩縣居民抗議美軍不法行為的抗議書！”我們還得知，橋本宏大使剛剛到任一個月。一個月中，他接轉四次抗議書，平均一周一次。美軍駐沖繩加上家屬共4萬余人，特別是血氣方剛的15000余人的海軍陸戰隊，出事更多。他們殺傷人，挑逗侮辱女性，發酒瘋、掀桌子、砸汽車。1995年，3名美軍士兵強暴了一名日本少女；2000年7月，又一名美軍士兵闖入民宅，公然對一名14歲的女中學生進行猥褻。另外，常年的噪音、污染和訓練引發的多次火災也讓當地百姓苦不堪言。前不久，又有美軍士兵發E－MAIL辱罵沖繩知事。這頻擾的事端，使沖繩人民心頭的怒火越燃越烈。當然，美軍為了常年駐扎，也頗費心機加強內部管理：盡量減少士兵外出，并經常組織居民參觀機場，一起召開音樂會、運動會，舉辦講座和溝通對話會，甚至組織士兵參加當地義務勞動，但都收效不大。介紹完上述情況，橋本宏大使搖頭苦笑著說：“我是沖繩第三任擔當大使。歷任大使和我們外務省沖繩事務所都盡心做了大量工作，但無法彌止沖繩民眾對美駐軍厭惡感的日益增長。”

在沖繩縣政府，我們看到縣知事公室基地對策室剛剛匯集出版的沖繩美軍有關統計資料集。資料集中，赫然標明這樣的數據：1972年沖繩回歸日本后至2000年，美軍核動力軍艦先后進駐沖繩各港口162次；1972年至1997年，美軍共發射實彈180次，總彈數達33100余枚；1972年至2000年，美軍演習造成火災408起，共燒毀綠色面積累計多達三千多萬平方米；1972年至2000年，美軍官兵種種犯罪達5千余起，共29萬余人次。

沖繩“首里城公園”2000年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創建于16世紀尚清王時代的守禮門上高懸著“守禮之邦”四個大字。“首里”就是“守禮”的諧音。琉球民族是聞名的“守禮之邦”。守禮之邦對不仁、不義、不禮的行徑更為憤慨。翻著近百頁的美駐軍罪行錄，任何有正義感的人都會理解沖繩民眾對美駐軍愈發強烈的厭惡之情。

沖突不斷，且常呈尖銳之勢，為何美軍要鐵心常駐？在環境優美的琉球大學，森田孟進校長對我們說，這是美國霸權者的戰略眼光使然。沖繩東承美國在西太平洋最大的海、空軍基地——美屬馬里亞納群島中的最大島嶼關島，北瞰千島群島和朝鮮半島，南探巴士海峽甚至直指馬六甲海峽，西窺我國臺灣海峽及全部沿海地區。沖繩僅距臺灣640公里。正因為如此，在二戰后期，美軍出動45萬兵力與日軍激戰近百日，不惜傷亡7.5萬余人，折損飛機763架，沉失艦艇404艘，強行占領沖繩，1972年方將其歸還日本，但仍在此常年駐扎重兵。

戰爭產生于絕望或獨霸的心理，但更深植于經濟關系之中。說到底，現代戰爭和戰爭準備，都是為巨大的相對剩余生產力尋找出路的重要手段。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不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說：“戰爭是萬物之父”嗎？大洋彼岸的經濟繁榮與其在亞洲包括沖繩的駐軍不正是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內在必然聯系嗎？

據說，美軍在亞洲、在沖繩的駐軍是為了亞洲乃至世界的和平。而和平是相互之間不加任何恐怖于對方，相互之間衷心相賴、相互愛護的一種狀態呀！

離開沖繩的3月29日清晨，在下榻賓館的大廳，我們看到了當日的《沖繩時報》和《琉球新報》。兩報都在一版顯著位置刊登兩則消息：一則是3月6日，美軍海軍陸戰隊一上等兵駕車出走失蹤，3月28日凌晨，這位酒氣醺天的上等兵突然出現在沖繩街頭，撞擊警察亭，撞傷執勤警察。另一則是3月28日，日本河野外相在眾議院外務委員會上明言：“日政府不要求削減美駐沖繩駐軍，主要是鑒于國際形勢。”大廳里，三三兩兩的人們都靜默無聲地翻閱著。突然，一位中年男子敲擊著報紙版面喊道：“我們遲早要把山姆大叔請回家！”

上午10點，我們依約來到沖繩縣政府，接待我們的知事公室次長安和朝忠再三表示歉意：“因發生美士兵沖撞警察和警察亭事件，沖繩各界反響甚大，副知事忙著協助處理此事，無法接待。”公室次長還說，對河野外相昨日的談話，縣政府和全縣人民都深表遺憾！

美軍與沖繩人民的沖突何時休？悠悠，不盡海浪接天涌。

下午離開沖繩。飛機躍上萬米高空平穩后，打開安和朝忠公室次長贈送的《沖繩》畫冊，一樹迪篙花映入眼簾：細細枝頭處，結出由無數針狀蕾絲組成的穗型花蕾。無數的花蕾漸次綻開，深紅深紅，一如燃燒般的美麗。這就是十分聞名的沖繩縣的縣花。這次沖繩行，因行色匆匆，無緣近睹迪篙花的芳容，心里涌動絲絲的遺憾。

遺憾嗎？此時此刻，心畔又響起：“我們遲早要把山姆大叔請回家”的話語。

呵，這更為美麗的迪篙花！

這燃燒在沖繩人民心坎上的迪篙花！

作者：李慎明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社會主義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研究員

來源：人民日報